在庫斯科一下飛機,我就在歡迎的人群中,發(fā)現(xiàn)一位披著金色的長發(fā)、穿一身紅色衣裙的姑娘。當時,因為主人來不及介紹,我并沒有十分注意她。
以后,我們訪問庫斯科,登“山鷹”古城堡,參觀山鄉(xiāng)集市時,她都一直陪伴著我們。她看上去二十多歲,瓜子型的臉上閃爍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,常常默默地在注視著我。平時,她沉默寡言,偶爾說幾句話,也是輕聲慢語,薄薄的嘴唇里兩排雪白的牙齒微露即逝,顯得文靜而又溫存。翻譯向我介紹說,她就是庫斯科省派來負責接待和陪同我們的。她的全名是亞歷杭德利娜·卡爾德隆·佩雷斯,簡稱阿麗小姐,父親是一位退休的將軍。與我同行的一位懂西班牙語的同志,還告訴我一個費解的問題,他說我們到達庫斯科的當天,主人介紹阿麗小姐時曾告訴他,說阿麗是個很好的姑娘,但她的人生哲學卻是不愛世界上任何人。這倒使我感到有點驚奇了,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遭遇,使她這樣年紀輕輕的人,竟信奉這樣可怕的人生哲學!這顆年輕的心,真的是冰冷的嗎?
在馬丘比丘游覽時,我注意到她同我們一起登山、照相、吃飯,已經不象以前那樣矜持了,臉上開始露出了笑意,話也逐漸多起來。她似乎一直在細心觀察我們每個人的舉止,有時候也很有興趣地傾聽著我們談笑。我們一位團員從懸崖上采摘一朵黃花贈送給她,她久久地拿在手里,舍不得丟棄。在歸途中,她曾兩次走過來問我是不是累了?要不要喝點什么?
當火車劃破夜幕,進入庫斯科車站時,阿麗第一個跳下車去,她要我們等一等,她去尋找出租汽車。車站上冷冷清清,除去一些下車的旅客之外,并沒有幾個人。我下意識地感到似乎發(fā)生了什么意外的情況。果然,沒有多久,我就看到阿麗又急急忙忙地跑回來,滿臉憂郁地說:“出事了,工人罷工了;找不到一輛汽車。”看來,她也沒有料到這一突然發(fā)生的事件,一種又著急又為難的心情,使她環(huán)顧著我們每一個人,不住地問:“怎么辦呢?”我說:“沒有什么難辦,我們走回去就是了。”她看我們態(tài)度很真誠,很堅決,才滿含歉意地說:“實在對不起,好在這兒離旅館也不遠。”
我們走出車站,看到大街上燈光暗淡,行人很少。兩旁樓房的大門都關閉得緊緊的,窗戶也下了百葉窗,很少有燈光透出來。警cha滿布街頭,警車在巡邏。車上站著軍人,車頭上架著機槍。氣氛顯得非常緊張。
路上,阿麗一直和我并排走著,翻譯告訴我,她多次自言自語地說,如果旅館工人也參加了罷工,那晚餐也成問題了。幸好,她所擔心的這件事,回到旅館之后,總算沒有發(fā)生。旅館多數(shù)工人雖然由于無車可乘都早下班了,但留下的人還是給我們準備了晚餐。這時,阿麗似乎了卻了一樁心事。她把我們送進餐廳之后,又急急忙忙跑去打電話了。
關于秘魯當時的國內局勢,我們雖然了解不多,但在訪問中也聽到一些有關經濟困難、物價飛漲、人民不滿的情況。特別是由于蘇聯(lián)逼債,更使秘魯政府處于嚴重的經濟和財政危機之中。這次罷工事件恐怕就是一次大的爆發(fā)。為了這件事,我們坐在餐桌旁一面議論,一面焦急地等待著阿麗,希望早點得到進一步的消息??墒钱斔貋頃r,我發(fā)現(xiàn)她神情更加憂郁了。她說:這次罷工主要是由于政府決定將石油價格提高一倍而引起的,現(xiàn)在只知道汽車工人罷工了,其他情況還不清楚,打電話到處找不到人。她勸我們吃飯,但她自己卻好象食而不知其味,邊吃邊思索著,那對大眼睛不時地環(huán)視著我們,閃出一種窺測和探索的眼神。從這種目光里,我看出了她無法隱藏的為難和不安,也看出了她的責任心。因為擺在她面前的還有艱巨的任務:明天能否把我們送回利馬?
果然,一道菜沒吃完,她就提出了問題:萬一明天飛機不飛怎么辦呢?就是起飛,去機場能不能找到汽車呢?我們說只要飛機起飛,我們就步行去機場,七公里的路程,提前兩個小時動身無論如何是可以趕到的。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表示同意,但她說這一切她還要連夜去打聽、交涉,再想想辦法。于是,飯沒有吃完,她就匆忙地捉起小手提包告辭了。看著她低頭遠去的背影,我心里很不安,我覺得當時的處境,對這位年輕姑娘來說,是一個多么沉重的負擔呵!
這一天夜里,整個城市死一樣沉寂。我總覺得是在孕育著更大的事件。如果那樣,我們就有可能困在這里,就必須考慮最壞的情況并作出決定,究竟事態(tài)如何發(fā)展?怎樣才能擺脫困境?阿麗小姐會不會有什么辦法?這些問題一直在困擾著我,好容易才盼到天亮。我從窗口向外探視,大街上沒有行人,更沒有汽車的影子,看來罷工在繼續(xù)進行。
早晨六點多,身著紅色衣衫的阿麗來到了旅館,我一見她那滿含焦慮的臉色,心想:可憐的姑娘,這一夜你是怎樣度過的?一見面,她告訴我們:飛機照樣起飛,只是去機場的汽車還是沒有辦法。她說她曾向軍區(qū)求援,軍區(qū)不敢派車。請警cha局幫忙,也說罷工工人見車就砸,出了事他們負不起責任。我們說只要飛機起飛就算幸運了,還要什么汽車。當時決定吃點早餐就動身,步行去機場。
早晨的庫斯科,陽光燦爛。但大街兩旁,關門閉戶,只有一些戴著袖標的罷工工人在走動。街上到處堆放著石頭、路障,有些路面上的石塊也被掘出來,顯然這是罷工工人為制止汽車開動而準備的。一切活動都停止了,整個城市的氣氛是緊張而又窒息的。阿麗陪我們不聲不響地走著,她低著頭不知想些什么,但我卻覺得能夠親眼觀察一下資本主義國家工人罷工的情景,倒是一次難得的經歷。
我們走了一小時光景就出了城區(qū)。這時從機場方向來了一輛腳踏的三輪車,阿麗象遇到了救星一樣,立即上前拉住,不容分說調轉車頭,一定要我和另一位年紀較大的團員帶著翻譯坐三輪車先去機場,她隨同其他幾位同志繼續(xù)步行。不知是三輪車工人過分緊張,還是想多跑幾趟而蹬的過猛,走了約兩里多路,忽聽咔嚓一聲,車軸斷了,車子隨聲翻倒,象倒垃圾一樣把我們一下子都倒在了路旁。這一來可把那位年輕的三輪車工人嚇壞了。他連聲道歉,見我們并沒有受傷,車費也不要就推起壞車子往城里去了。這一場虛驚,我覺得實在好笑,想不到在南美高原上,幾個中國人還演出了這樣一幕喜劇!
我們說說笑笑繼續(xù)向機場走去。不久,我忽然看見原來在我們后面的阿麗卻迎面穿過馬路,向我們匆忙走來??礃幼铀叩煤芗?,邊擦汗水邊問我們出了什么事。當翻譯笑著告訴她剛才的情景,她不僅沒有笑反而責怪自己不應該讓團長坐這種車子冒險。她說這種車子好多年都不見了,這次完全是出來投機的。她一再問我們是否跌傷了??磥恚齼刃氖遣话驳?。到了機場,遠遠就看見其他幾位同志都站在路口迎接我們,大家一見面就高興地說:“我們勝利了I”有個同志還翹起大拇指向我夸贊阿麗小姐。原來,當我們乘三輪車走后,從另一條小路上,開來一輛出租汽車,車上的擋風玻璃已經破碎了,這說明它從市內開出時曾挨了罷工工人的石頭, 司機是冒險出來增加收入的。阿麗一見車來,喜出望外,不顧車錢比平常要高出一倍,立即雇下來把剩下的人都擠了上去。為了避開風險,汽車不敢走公路,仍然從小路開往機場??墒情_出不久,阿麗忽然叫停車,她要下車找團長。大家不讓她下,她堅決要下,說是看到有一輛三輪車往回推,好象就是團長坐的那一輛,不知發(fā)生了什么事,她一定要去看看,把團長接回來。
聽到這里,我完全被她真摯的友情打動了,她的形象在我的眼里突然高大起來。我向她表示感謝,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,恢復了原來的文靜和溫存。她看看手表,整理一下手提包,好象剛才什么事也沒有發(fā)生一樣。
在候機室里,她沉默寡言地坐在我們中間,有位同志為了對她一路上的辛勞表示敬意, 向她贈送了一件小禮物。她愉快地收下了,但臉上很快又露出了躊躇不安的表情,似乎在為沒有什么禮物回贈而遺憾。她坐在那里沉思片刻,打開手提包摸出了兩枚銀幣,分別贈給我和那位送禮的同志。于是,她又平靜了,低著頭,抱著手提包,陷入一片寧靜的沉思……。
登機的時間到了。阿麗送我們到入口處。她似乎掙脫了什么東西的束縛,一改她素常的文靜,突然情不自禁地要同我們一一擁抱。當她同我擁抱告別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她那對大眼睛里噙著兩顆晶瑩的淚珠。此時,我更加感到,她那顆年輕的心,是熱的!我走上舷梯轉身向她告別,她已登上了高高的站臺,在不斷地揮動著手。飛機開始發(fā)動了,我以為她早已離開,誰知從窗口里望過去,她仍然站在灑滿陽光的站臺上。直到飛機沖上云天,站臺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時,她還在揮動著手……。飛機在藍天白云間翱翔,機翼下展現(xiàn)出安第斯山一座座潔白的雪峰,我好象看到阿麗就在這群山之間,屹立在冰峰之上,金色的長發(fā)在風中飄動,藍色的大眼睛里閃著淚光,那一身鮮紅的衣衫,象一團燃燒的火焰……。
內心的激動使我久久不能平靜。我感到在這短短幾天時間里,阿麗小姐的心靈深處似乎發(fā)生了一場雪崩。她所信奉的那種人生哲學在動搖,在崩潰。也許是由于在同我們相處之中,她發(fā)現(xiàn):這個世界上的人并非都是不值得愛的。從幾個中國人身上,使她對人、對人生又產生了新的理解,所以在離別時,她才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,一改那深沉冷漠的處世態(tài)度,把長期埋藏在心靈深處的火一樣的熱情進發(fā)出來了。
告別阿麗小姐已經兩年了。但是,她那噙著熱淚的眼睛,那站臺上紅衣金發(fā)的身影,此刻又浮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。阿麗小姐,你今天在想什么?你對世界上的人們又有了什么新的發(fā)現(xiàn)?……你可知道,大洋彼岸的朋友們并沒有忘記你那感人的友情。他們在祝愿你幸福!祝你這位“太陽的子孫”燃燒起更加熾熱的火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