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十
我一直想,文明的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時,失敗者的廢墟上應(yīng)當(dāng)有拼死的知識分子。我討厭投降,文明戰(zhàn)場上知識分子們把投降當(dāng)專業(yè),這使我厭惡至極。
也許這道算式錯在——我們把人家錯當(dāng)了失敗文明的同類。
也許惟有我們亞洲人,惟有我們中國人才被世界視為失敗者。人類在層層歧視,集團之間彼此隔閡,同室操戈,煮豆燃萁,誰都只為利益結(jié)黨——難道我們有自作多情的地位么?
在草原插隊時,那時是二十年前,我有生初次感到過人之間存在地位的差距。太遙遠了,太模糊了,你可能忘了,像忘記蒙語從一到十是什么一樣?;蛘吣愀緵]有體會過。而我銘心鏤骨地記住了。我記得在家庭、金錢、血緣方面的弱者曾經(jīng)多么低賤。二十年后,我面對世界重新感受到它時,我震驚,我沉默。
對于我,此刻我活著,那我就把明天當(dāng)成末日,只為此刻而寫作。我不需要讀者,我不需要世界聽見這一微弱的喊聲。我只寫給你,我的影子,我的回聲,我的愛人。
失敗的大陸像一艘下沉的巨船。我是它還給卑鄙海洋的一個漩渦,盡管我不能成為桅桿上的旗。中文是不死的,用中文這樣寫的人雖少,但也不僅我一人——這就是我們起誓追逐的道路。
出發(fā)吧,到這條道路上來,我等著你。
(引自張承志《無援的思想》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