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蕪的短篇小說《月夜》創(chuàng)作于1948年,發(fā)表于1961年的《四川文學》上,后收入1980年出版的小說集《南行記》第二個改版本中。
上個世紀20年代中后期,艾蕪因為受到“勞工神圣”宣傳的影響,加以逃避包辦婚姻等因素,促成了他由川人滇、隨后去向南洋的漂泊之旅?!对乱埂匪涗洝⒚鑼懙男谐?,大約是他從昆明往云南西部、進人中緬交界的克欽山地區(qū)一線。小說主要寫到了一個回族女子形象。
這個短篇具有巴赫金所說的“多聲現(xiàn)象”或“雜語現(xiàn)象”。巴赫金在研究長篇小說的話語問題時,提出了一個關(guān)于小說體裁、修辭風格、形象體系等的理論,也就是“多聲現(xiàn)象”;在一部小說中,多種聲音并存,多種價值共生,在相互對峙、碰撞、沖突中,映現(xiàn)了自身和對方,“不同聲音的對話,直接來自不同‘語
言’的社會性對話”,它們(話語)體現(xiàn)著不同的社會性和歷史性背景。
盡管巴赫金的“多聲現(xiàn)象”理論主要研究的是長篇小說修辭、風格以及形象體系,但我們在艾蕪的這個短篇小說中,同樣發(fā)現(xiàn)它存在著多聲雜語現(xiàn)象——有三個人物,三種聲音,三種價值。一個是敘事者,另一個流浪漢名叫吳大林,第三個是回族女子。
這三個人物形象各自反映在對方的視野中。我們感到興趣的是在這種多聲雜語現(xiàn)象中那個回族女子形象,特別是在敘事主人公視野中表現(xiàn)出的她的形象。
小說以“空間旅行”的方式展開它的故事情節(jié)。敘事者同他新結(jié)識的伙伴吳大林,在一個月夜走人山谷的密林中,希望遇見人家,求得一張木床可睡,得到一頓粗蕎粑可吃。
小說先描寫了山谷外圍的景象:
“起初山谷里起著一層白蒙蒙的光霧,要不是有著下去的小路,幾乎會使人疑惑,那下面怕會是一個深水的湖。繼后便慢慢看出在光霧中間,有稀稀疏疏的黑色陰影,朦朦朧朧地現(xiàn)了出來,光景極像湖面上的一些小小島子。我們推測大概是些樹子,覺得下山的路不多了,便很是愉快起來。菌子、艾蒿的氣味,混著潮濕的空氣,漸漸聞得著了。完全下到谷底,一些黑森森的樹子,投射出巨大的陰影,參差不一地映在月光照得慘白的地上。”
這荒涼的山谷里,似乎根本不可能有人居住。但在密密的森林中,卻傳來了狗吠聲。這里住著一戶回族人家。小說描寫了森林中心的一處住所:
“約莫走到林子中心的時候,月光照著的空地,一大片地現(xiàn)了出來,仿佛洞走完了,又看見洞外一樣。但我們卻不能走進空地去,因為進口地方,豎起一座木柵門,關(guān)得緊緊的,只能望得見里面。空地那邊,立起一排茅草房子,低低地伏在月光底下。好些狗的聲音,就從茅屋里面?zhèn)髁顺鰜?,另一只狗則在空地上,直對我們吠。屋頂?shù)拿┎?,一片灰白。另外有一座瓦房,則投出濃黑的陰影。”
屋里住著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年輕女子,她們的家人、親屬也即那些“回族武士”們還沒有回來。附近還有一些回族人家。
兩個流浪漢的投宿請求遭到屋內(nèi)年輕的回族女子的峻拒,因為這里“不留漢教的人”。當吳大林謊稱他們是某某中學的學生時,女子雖仍顯疑慮,“語氣卻柔和多了,不像剛才那樣嚴厲、不耐煩、且有些生氣的樣子”,她答應提供給他們食物,但留宿甚至在樹林里過夜都是決然不行的。
這個時候,我們才看見了敘事者視野中的回族女子。關(guān)于小說的敘事者,需要作一點說明。他是一個不久前離開學校并開始浪跡于社會的年輕人,是一個讀書人,一個知識分子,在他的身上,我們也看到了作家艾蕪本人的影子。敘事者與吳大林不同,吳是簡單的,他所渴望得到的僅是一頓夜餐,而敘事者的感情世界與精神世界要細膩得多;吳不會去觀察,敘事者則很敏感,當女子“用她黑溜溜的眼球”觀察他們時,她的形象也呈現(xiàn)在敘事者的眼中了:
“看她的年紀,只不過十八九歲光景,臉子黑里帶紅,有著剛健的美麗,兩只不粗不細的眉毛,和一雙極有光芒的眼睛,顯出她很聰明,卻又有點野性未馴的樣兒。身材不高不矮,穿著一身青湖縐的短衣和長褲,足底下登一雙木拖鞋。手上捏了一支短槍,槍筒在火光的照耀中,烏黑發(fā)亮,使我們略微感到了恐懼;但因她究竟是個女子,而且除了老婆子而外又只是她一個人,我們也就安安靜靜,讓她觀察。”
女子終于同意二人進屋,并令老婆子端出一大盤饅頭和一碗熟牛肉招待。敘事者看到屋中的陳設和裝飾:
“我們隨著女主人走進一間屋子,里面點起油燈,看擺設的桌椅板凳,漆得黑油油的,只是一處屋角落里,木架子上重重疊疊放了十幾個簸箕。屋子正中的壁上,懸掛一幅很大的畫像,有三尺來高,腰間佩一把長刀,宛如一個將軍一般。紙色舊而且黃了,但畫中的人物樣子,卻極有神采,威風凜凜地望著我們,仿佛就要開口罵人一樣。畫像頂上橫起兩行字,不是中文,卻是一點一彎的像是回教徒的文
字。屋子里有股濃烈的氣味,聞著有些悶人。”
小說情節(jié)在二人再次請求留宿問題上,有了一個沖突性、戲劇化的展開。女子以“你們是漢教人”為由,堅決拒絕;吳大林則以“我們是讀書人”作為身份證明,以為即使女子家的老太爺回來,看在讀書人的面上,定會留他們過一夜的。盡管對話是在女子與吳大林之間進行,敘事者沒有加入,但他并非身在局外,因為二人的對話正是統(tǒng)攝在他的視野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