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腦海里閃動著一些留學滋味,我踱出了徐錫麟的青石小院。鎮(zhèn)子前頭有一座小學,聽說是徐錫麟所創(chuàng)學校的后身。正是課間時分,孩子們的喧鬧聲清脆入耳,一霎間攪散了人心的郁悶。
門樓兩側,居然原樣鐫刻著徐錫麟親定的校規(guī)。字跡不知是不是他的楷書,讀著心中又是一熱,趕忙抄了下來:
有熱心人,可與共學
具誠意者,得入斯堂
四句校訓中,各能摘出一字,合起來正是“熱誠學堂”。暗自算過自己的同窗共學,雖好人眾多數(shù)不勝數(shù);只是若坦白地說的話,大都缺的正是些熱與誠。徐錫麟是有感而發(fā),所以歸納得貼切獨到。
這么想著,一邊眺望校庭里的孩子。
他們今天依然戴著熱誠小學的校徽,以徐錫麟的校訓為校歌。他們個個純真可愛,圍著徐錫麟當年藏武器的水池,笑喊著奔來跑去。
徐錫麟舉義被俘后被巡撫恩銘的家人要求剖心,這一個熱與誠,實踐得驚心觸目。這一個結尾處也被傳誦繁衍,成了傳奇小說。
同學陶成章記:“端方電馮熙命殺錫麟,恩銘家中請剖心以祭恩銘。馮熙心不欲,然不能阻止之。”吳健吾《徐錫麟事跡》云:“恩銘家屬要求活剜徐心,馮不得已,密諭刑者以利刃刺心,免受痛苦。”潘學固《徐錫麟刺殺恩銘目擊記》:“劊子手曲一膝跪下說:祖宗傳下律法,只有先斬首,后才能剜心。小人不敢妄為……”
既是傳奇則不至淋漓不能盡意,許多細節(jié)被一再渲染。如徐錫麟一聲怒喝,把官吏志瑞(諸書或作毓賢﹑毓秀﹑毓朗)嚇得病死的故事。民國著述都以這些細節(jié)為重要;名流大家如章太炎﹑蔡元培都為他寫碑作傳,沒有誰咒罵他為極端分子或恐怖分子。
甚至奉命行刑的馮熙,更是他的知音。徐錫麟死后,馮熙居然為他辟一間紀念室,收藏血衣遺物。不僅如此,馮熙還為這間屋子題聯(lián),寫下“來日大難,對此茫茫百端集”的句子,一語預見未來。
這樣的事情,今天怎能想象!
不久秋瑾也被槍殺于紹興軒亭口。從先行的陳天華,到茍活的魯迅,這一批留日學生投身的革命,以及他們的民族主義幻覺,終于沉默在泱泱大國的正統(tǒng)之中。
他們的墨跡鮮血,無疑推動了破舊的巨船向著現(xiàn)代移動;但他們呼喚的靈魂卻招之不來,一直到今天,看不到病態(tài)的氣質已經(jīng)更新。
但他們的革命同時也是一種自救。對他們的自我而言,對他們敏感而受傷的心靈而言,他們一個個都做到了言出必信,行己知恥。他們的精神已經(jīng)驕傲地屹立著,特別是屹立在日本人的面前
離開東浦,車行如飛,山陰道如今是高速公路。
想和同伴說點什么,又覺得沾染了徐錫麟的寡言,不愿這時再說什么。章太炎先生的《徐錫麟傳》提及了這一點,說他雖性格沉默,“然性愛人”,太炎先生特別記述了他解囊救助窮極自殺的老婦的一件事。
天晴得沒有一絲遮攔,紹興迤南的余脈,原來都是平凡的丘陵。會稽山不再似冬雨季節(jié),那么迷蒙蒼茫。大禹陵位置在此是可能的,因為如果淤塞一旦疏通,從此向東,不遠即是大海。
山巒明亮,阡陌濃綠,我靠著車窗,仔細看著外面流過的景物。我辨認著蘭亭金華的岔路,辨認著寧波和東海的方向。我覺察到自己開始喜歡這里了,它養(yǎng)育了一腔愛人之意的死士,使人不由得目不轉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