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親
文/sudige112
幾天前午休時竟然做了夢,夢里的我依然少年時的樣子,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,走在去往同伴家的路上。陰沉沉的天地間,飄著一些細碎的雨絲,房上原本土灰色的瓦,被風和雨刷洗得有些泛青,地上已經(jīng)滿布路人踩出的小泥坑,盛著一窩窩泛黃的水。路邊的泥溝里,泥水歡叫著,推擠著向下跳躍一般遠去。我挽著褲管,赤腳走在這泛黃的澆泥中。風中的雨絲靈巧的飛蟲一般,不時地一陣陣簌地鉆入勃脛。于是,濡濕彌漫了全身……
醒來后回味夢中情景,卻是一股難以抑制的鄉(xiāng)愁,淚花彌漫了眼睛。長久以來,我掙扎在都市這擦肩接踵的人流中,為了生計,為了一個貪婪的夢想,疲于奔命。而對于故鄉(xiāng),對于故鄉(xiāng)兒時的同伴,那些滿身粉灰的啟蒙者,以及在新犁的土地上摔跤打滾的酣暢淋漓的情景……這一切,形影不離地陪伴我長大的這一切,于我竟像是斷乳的驕子,不舍于心海,而且常常翻新于無盡的失落和焦躁中。就像兒時貪玩中,母親一聲悠長的呼喚:su―di―ge―
對于母親,記憶中似乎畏懼大于親近。就像如今,女兒都已經(jīng)比肩了,卻總也脫不掉朋友們談笑間說我懼內(nèi)的嫌疑。
那時,母親的呼喚就是命令。我必須立即停止所有的活動,即使是多么有趣的娛樂。我以最快的速度,土豆一般滾到母親的腳下,接受她的訓斥。但有時卻是指令:去園子里,你爸回來時帶一些蔥和蒜。母親抱著一個妹妹,記住了,是蔥和蒜,母親鏗鏘地說。
不敢有誤,我又滾動的土豆一般一溜煙向著園子跑去,嘴里不住地喊著:蔥和蒜,蔥和蒜,蔥和蒜……不設防摔倒了。農(nóng)村的人把向著前面摔倒,形象地叫做狗吃屎。咧一咧嘴巴,一看四周無人,便也強忍著不哭了,起來拍拍身上的土,手掌也是生痛。
等不痛了,這才想起,給父親說什么呢?一把韭菜,還有?好像不對啊。于是,就吟歌似地試著:那和那…那和那…那和…啊,終于想了起來,是針和線。對,針和線!
針和線,針和線,針和線……一溜煙不見了。
當母親厲聲呼喊時,我知道即將發(fā)生的事情是會很不幸的。那時,我是十分地害怕母親的手掌的。她的手掌不單是有力,而且手上的指頭間,也就是中指和無名指的根部,有著金子和銀子的兩個手?H,其威力可想而知。記得我的奶奶,一般在我受刑后,會顫巍巍地端來一小臉盆的熱水,為我敷傷。水面就是鏡子,她讓我觀察自己的傷情。我極力地扭了腰,撅著光屁股,用了袖子抹一下臉上的鼻涕和眼淚,瞪著水里那煙霧一樣閃動的傷痕。幼小時的我其實是比較羸弱的,瘦弱無力,常常半死不活的樣子。后來吃了一種經(jīng)驗人配制的土末一樣的藥,也竟?jié)u漸地好起來。
農(nóng)村的人家,一般孩子比較多,動物似的優(yōu)勝劣汰的事情稀松平常。也許出于自己的不爭氣吧,即使重男輕女的農(nóng)村里,體弱是不可原諒的。據(jù)說我的前面就有一個被淘了汰。在我的印象中,母親的身上總是有一個孩子的,不論是在她的體內(nèi)還是體外。母親挺著碩大的肚子,在石磨邊一圈一圈地轉(zhuǎn)著;母親彎腰背著一個妹妹,在院子里洗衣服;母親一只手抱著哭鬧的那個最小的妹妹,一只手翻攪著鍋里的飯菜……因而,母親總是那么忙碌,母親說話總是那么簡短而有力。
母親是一個農(nóng)村婦女,地道的土生土長,目不識丁。但對我的管教從不放松一絲一毫。也許是有懼于母親的威嚴,我后來竟也安樂于學業(yè)中,得以掙扎著沖出了層層大山的圍困。
在外面從業(yè)以后,我也很少回家。偶爾回去一次,母子間竟也客氣了許多。妻子見此情況,曾問其緣由,我總也無以回答。因為面對日漸繼老的母親,我的身邊又立了我一般高的我的孩子,我只能囈語一般地說,此白云非彼白云矣。
去年暑假時,我?guī)е迌夯乩霞?,見到的母親更加地蒼老了。女兒在她媽媽的開導下,一張小臉掛滿親熱,牽了老太太虬屈的手指,極力討著她的歡心。老太太聽著孫女的話,不時地點一下頭,睜大了昏黃的眼睛,微笑地閱讀著女兒臉上的表情,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。
母親是個有信仰的人,幾乎天天做禮拜。她先在湯瓶里灌一些涼水,再摻一些暖壺里的開水,然后坐在小凳上,開始她的小凈??粗齽幼骶徛B貫,我心里踏實了許多。
閑暇時,母親常常坐在小凳上,背佝僂著。她茫然地看著院子里悠閑覓食的小雞,嘴里嘰咕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話。陽光穿過杏樹稀疏的葉子,碎葉似的落在她的身上,和她周圍的地上。
我坐在較遠的地方,靜靜地看著我的母親。
太陽下,她的帽子散發(fā)著潔白的光亮,溜出帽沿的那一綹頭發(fā),亦是那樣地純白。
2007年5月15日草于北京棚下
責任編輯:帶露折花